灵感源自一茶二松《旧岁信》
按理说,喻文州这辈子都不该遇见黄少天,按理说,黄少天小日子过得虽然离不了轰轰烈烈,可本来也该比这顺利。
所有糟蹋人的玩意儿,离最悠哉顺遂的结果,往往就差“按理说”三个字。
1938,戊寅年。
南京陷落半载,厦门、合肥及徐州沦陷一旬。
黄少天躺在军校宿舍的床上,两手架上后脑勺,翘着二郎腿晃嗒晃嗒。他旁边坐着喻文州,手里拿块布,正细细擦着黄少天的枪。
窗边放着两个人凑钱买的二手留声机----还是一户有点儿小钱的人家跑路丢下的,统共花了快一块大洋,现在想想不太值,在衡阳这地方,也能换二十几斤米面。
“文州,文州文州文州!”黄少天看天花板看了一上午,突然侧过头,腿一蹬,人就滚到了喻文州旁边,他一手撑着头,看眼前青年一双干净白皙的手,稳稳压在铁黑色枪身上,环住枪管仔细擦拭。
“怎么了?”喻文州手上动作不停,侧头看他,双眉平展,脸上带笑,不用做实验写报告,于是去掉眼镜后,一双眼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,就这么直直看过来,可又不见十分凌厉的气势。
“没啥……”其实他就是习惯性叫一句,话刚出口就结成了疙瘩,只好把身子朝喻文州蹭了蹭,后者的手握着柯尔特,黄少天的手便握上他的手,想了想偏头笑道,“你说我这是不是和铀啊钚啊啥的间接握手了?哈哈哈,哎,这也算是跟‘工作人员’处朋友的特权了吧?”
“处到最后还能解决你下半辈子的衣食住行。”喻文州还他一句,语调里笑意藏不住,“怎么样?好好考虑一下?”他说完,就着两个人的动作,抬起手,笑眯了眼睛。他一边看着黄少天,一边在M1903枪身那匹飞马上落下一吻,直移到黄少天指尖,在薄茧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,一路蔓延至手腕,黄少天垂下眼,额头抵上喻文州的额头,他一闭上眼睛,就能从弱冠走到而立,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:“算了吧……那别说衣食住行了,估计咱们两都得被阵前枪决,死啦死啦地。”
“再说了,将军家属待遇总不会差。”黄少天嘿嘿笑说,被喻文州一眼看过来瞧得噤声,撇撇嘴收回了手,偏还一抬腰直起身子,突然想起来去摸口袋里那口琴——边沿有些磨损,音色也不是太好。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吹着,一声声都是少爷肺里仙气,吹一口少一口。身后喻文州随着节奏,手指轻敲枪管,一下下回音空洞,响在已堪称废弃的楼里。
此处败絮满天,灰尘迎面,空箱烂盒遍地。
“喏,这一手,吃遍上海滩男男女女!谁知道进个军校栽你手里了……”
“我的荣幸。”喻文州忍着笑低声说,“为拯救上海儿女于雷霆地狱。”
“咳咳、毕竟这么多年没吹……不听拉倒!边儿玩儿去,谁还巴巴求着你听!”
“不如只祸害我一个。”喻文州回头看着他,气音吐一句“我非君子,得立危墙之下。”
黄少天嗯一声,像是倦怠,他知道喻文州想听什么,也知道如何回答会令他满意,直烧得眼底透出荧荧夜光来,正因如此他反常安静,不过抿紧唇却露出脖颈。他近乎贪恋以往一击必杀时的快意,而此刻也在踟蹰中把自己卡死于靶心。
“明天就出发了吧,这次大概多久?”加三分力气也是一步步的事儿,但耗光它只要几秒,越金贵的东西越脆弱,尤其不适合乱世里辗转。喻文州转过头时听见颈骨脆响。
“……喻文州?!”这力道怕是在磨刀子,最后成果是个见血的笑,“合着您这急得今天就得见着成果好写报表?要不我去军部求个特批,大房一个包用三天?”
喻文州摇了摇头,极尽温和以至于称得上温柔,同时黄少天在他耳侧,清楚瞧见人脸上的笑,一个喻文州式的拒绝。
他眼睁睁盯着对方亲吻自己的手指,无声言明“在你点头前,我能这么做,只能做到这里。”那群红花绿柳也是如此。
“等你把手上这份研究做完我就回来。”短暂静默后,黄少天从他手里拿回枪,掂一掂,别在腰间枪套里,翻身下床时突然发力,狠狠亲了喻文州一口,两人唇齿间都有硝烟的味道,你来我往中,铁锈气弥漫开,两双对视的眼里具是剔透明亮的光,森森闪亮,灼目逼人。
放眼上海滩,没人敢和黄少玩这个。
两年前两人初见,还是在黄少天草草结束的毕业典礼上。喻文州清楚记得,当时国共还在联蒋抗日和逼蒋抗日上纠缠,他跟着学院的前辈,去参黄少天这届典礼----匆匆毕业已经够无奈的,好说歹说也要添点儿光,这么着便不介意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,只要名气够大,拉来长长脸面也不错。
就这么着,前一秒他还在实验室对比数据,后一秒就被人拉了出来,塞套长衫就要把他往更衣室推。
“前辈,我手里的东西晚上就要用。”他皱了皱眉,实验室公认的,喻文州这人性子算好,你只要别在他赶报表的时候烦他,其他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。
“这不是有急事吗?说不定还能给你相中个对象啥的,你在院里昏天黑地脚不沾尘的时候,家里还能有个人热炕。”
喻文州推推眼镜,把衣裳递回去,“抱歉,免谈。”说罢一笑,“这组数据总不能劳烦前辈帮我处理吧?”
“你……行!只要你肯去,我帮你还不成。”对方无可奈何长叹一声,捏捏眉心,“我算是服你,没哪次不是翻你手里的。再忍二三十年就是国宝级的人了,还在这儿凑热闹。”
“不敢不敢。”他答的有礼有节,脸上的笑也恰到好处,透着股邻院文学部的书生气。可他身在原子能物理研究院。
“对了,这是准备去哪?备这么一套衣服。”
“军校呗,来不及给你找军礼服啦,凑合一下吧。”
喻文州解扣子的手一顿,就不太想出门了。
两人到的晚了些,从侧门悄悄摸进去的时候,学生代表已经开始演讲,他们只好一边拱手致歉,一边手动隐形摸索自己的位置,台上代表讲的口沫横飞,言语铿锵,神情激昂,带动的台下众人也是满面义愤填膺之色。
喻文州突然觉得有些无奈,所幸还没有夹杂漠然。
“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。”他这么想着,合起手的时候,一低头看到台下一双眼睛。
炯炯明亮,沉思时有带着温度的寒光,喻文州便全神贯注只盯着他,胡乱琢磨这个人是在想什么,他有点好奇,这个看上去本该意气风发的小将为什么要紧皱着眉,一副迷惑中饱含决绝的表情。
直到颁发证书,喻文州屏气听着。
“黄少天。”
“到!”他利落敬礼,双手接过证书,一副想开口问询什么的架势,却给他憋成了红色,从脸颊飞到耳根,藏在宽檐帽底。
黄少天,黄少天。
喻文州许久不穿长衫,哪怕现在是冬日,他还是松了松领口,掐时间盘算晚上酒宴。
结果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眼角飞光了,到晚上一圈忽悠下来,等再瞄准目标人物,才发现人早被击毙,一身酒气藏在暗里靠着柱子,喻文州理智和情感决战一番,选择拿着碗酸梅汤慢慢度到黄少天旁边。
最后听一醉鬼叨叨了一晚上。
后来才知道,一年前,黄少天所有亲故皆在长江,全成了十四万分之一的游魂。
也是于此开始纠缠,直到黄少天自己“努力坚守几年”的记录被两个人不软不硬磨掉一道又一道,也还好他一辈子没几次醉。
直到38年,黄少天随军北上支援,一去五年有余。
1944,民国三十三年,在北有列宁格勒保卫战,在南中对缅发起全面反攻,西边诺曼底登陆结束时,黄少天为支援长衡会战,扛着功勋和伤疤重返衡阳。
而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,是投身主战场前,先护送一批科研人员远离湖南。
后来想起那天,黄少天有点后悔自己没先洗个脸、刷个牙、泡个澡、喷个香水什么的,再不济,也该把伤口包扎一下。回想一番喻文州当初看到他胳膊腿儿上伤口的时候,一脸“我就知道没人看着你,你就能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”的表情,黄少天还是觉得真特么心虚,那种感情就像是穿过时间的界限,连带着炮火轰鸣炸在他心里,“嗡----”的一声,带着回音。
这就是他在夜色里看见喻文州时的心音。
故地故园,连枪声也似曾相识。
黄少天清了清嗓子,敬个再标准不过的军礼,朗声道:“国民革命军第一战区黄少天,奉司令长之命,前来护送先生离湘!”
他甫一说完,脸上就带了笑,和着尘和血,脏兮兮的亮出口贼白的牙,笑的格外灿烂,装出严肃的样子,可又没个正形,眼里还带着些半大孩子等表扬的期待眼神,迸出光来。
他斗志昂扬不改,腰间配枪未曾使用过似的,没有划痕,永不褪色。喻文州毫不怀疑,上面还刻有他当初落下一吻的力度。
“黄将军好。”他和平常打招呼无异,可说完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他旁边,感到这人往自己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,他也不做声,只转过头,趁没人注意,低头在他唇上碰了碰,“长官作战小心,等我回来坐解放。”
次日,喻文州南下,改行水路,进行机密研究,黄少天折回衡阳,投身第二阶段作战,至九月,长衡会战失利,蒋放弃反攻衡阳,战役持续近四旬,十万余青年以血肉之躯奔赴赤火浪尖,尽数殒命。
喻文州在飘摇轮船上摸出口袋里的东西,这才发现原来是封信,还没拆开,他先看了眼厚度,一边在心里啧啧感叹一句竟然没过三厘米,一边慢慢拆开信封。
“数年未见,吾友可安。”
上面的字很潦草,纸张颇皱。
“嗨,算了。你那股口气我学不来,没这个时间仔细斟酌,都这么多年了,你也别嫌弃啦。”
喻文州笑出了声,引得旁边同事侧目,他摆摆手,在对方了然的目光里缓缓往下看去。
“我这辈子实在短暂,极目所见,也尽是征战。”
“要是没遇见你,我可能就被安排到二线安稳地方过日子去了,说到这你还真能嘚瑟一下,吹个牛说自己留住了个人才。”
“……本来早该动笔,不过写完也不知道托谁送,送去哪,要是见到你,那就是顶好的运气,要是没见上,我就把这封信烧了吧。”
“不过真要说,也没什么话,该讲的前几年说了不下一二百遍,咱们两个之间也没啥不该讲的东西----反正你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计划我没兴趣,我这各种军文通告你也不喜欢,所以真提笔的当口,才开始后悔当初国语课没认真听,全跑去斗蛐蛐抓蟋蟀了。”
“算算此生也能称无憾,科研人员家属都当了,再热闹的大场面也不是没见过,算算军功到下面我都敢横着走,护着你还是没问题的。你先别说不用我护,说不定底下都是群势利鬼,不认你没名号的成果。”
“……”
“已饱饮冷暖,口尝身验,平生终有一散,等你回信,别后再见。”
海平无波,喻文州小心将信叠整齐,轻轻低声断续哼着口琴乐曲,无意抬头看去,天上月圆,是个良夜。